第六章 杀手
“要么你就这样在教中过下去，只要我还在你便不会死，作一个有名无实的影卫，放弃不该有的念头，像楼内的摆设一样活下去。”
抬头瞥见同样沐浴过后的他，似乎微愣了一下，随即撇开垂眼打量街市。从二楼的窗口望下去，肤色各类的异族人不时往来，小贩们在黄昏的斜阳中扯着嗓门吆喊，试图争取最后的顾客。
“是。”
“你可以选择。”她俯首看着他，语气稍缓。
“你以为掩饰得很好？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？”
“像你这样根本无法成为一个杀手，更没资格做影卫。”
他走出门，一个身影早已在门外，正逐一检点马背上的行囊。
当终于到达莎车国前最后一个小镇时，饶是一路冷定如神的她也不禁松了一口气。
“至少你不曾主动杀过人。是想说这个？”
“那张床归你，还可以睡一个时辰。”
他握紧手心，额角跳了跳，险些按捺不住。
猝然睁开眼，一抹影子从窗口掠入。
“是你趁夜砍掉了他的头，又用桌巾擦掉了他的血。”似乎不曾感觉到杀气，她点点放过头颅的木桌。“你忘了？”
出山果非易事。关卡重重，一丝不苟。即使认得迦夜，行礼如仪，仍是查验了出教玉敕后才放行。他策马跟随，极力稳住心绪。
迫人而来的气机逼得呼吸一滞。
“我想……”她望入他的双眼，完全不似一个稚龄少女。“你还搞不清自己的身份。”
“生性坚忍，耐力极强，灵活机变，谨慎细密，又能照顾同伴协同作战。但不具侵略攻击性。”她背书般一字字吐出，扬扬眉。“这是夔长老对你的评价。”
店伙敲门，送来热腾腾的茶汤早餐。
暴凸的双眼仿佛在怒瞪，像是难以置信自己身首异处，正是稍早时凶恶致极的当街殴人者。
一间上房。
“每隔数年就有中原武林人被擒至天山，也有人如你一般闯出了淬锋营，但都活不了多久，知道原因？”
即使那个人恃强横行，并非善类……
“仔细看那个人。”
“知道自己为何杀人，又能背负起罪愆活下去的人。”
最终，他似乎褫夺了满意的金钱，扔下昏迷的对手扬长而去，背后是摊主儿女的哭声震天。
一阵喧嚷冲乱了街市，他凝神望去，一个高大的胡人蛮横的厮打摊主，粗蛮的拳头在瘦弱的对手脸上冲撞，鲜血从鼻腔唇角溢出，他仍不放松，甚至污言威胁围观劝解的路人。
“为什么。”
“而你……什么都不知道。”冰冷目光第一次出现了怜悯。“你以为只要躲下去就有机会逃离，就能活到自由的那一天？……太天真了。”
迦夜离座而起，洗漱用餐，神色一如平常。
一颗血污的头颅在桌上滚动了几下，停住。
连打坐的姿势都不曾动一下，她又合上双眼。
他怔了一下，一时没有回答。
“卯时以前，我要看见他的脑袋。”
何处歇马，何处息宿，何处有地下暗河可补食水，细细了如指掌。坚韧的耐力超乎想像，每每在深夜还能见她观察星辰斗宿，以掌握明日行走的方向，戈壁荒漠之上，稍不留神就可能迷路。
良久，又拎起头穿出去，回来拧布拭净桌面，洗去血腥，坐在床边怎么也平抑不下心绪，眼睁睁看着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。
“据报告所言，你在历次作战中皆以防卫为主，仅在遭受攻袭时才开始还击，除非生死关头，否则均重创对手即止，甚至曾因此而陷自身于危境。以上可是属实？”
“不是单凭忍耐和毅力就能撑过去的，没有为了目标舍弃一切的决心，只会被利用得更彻底，你们所遵行的仁义道德唯一的用处是令自己死得更快。”
可是他没有忘，昨日她随口便令他夺去了一个人的生命。
她平静的开口，以丝巾拭唇。
过了许久，女孩的声音再度响起。
他蓦然回首，明知不该问仍不禁脱口。
“那人名唤沙力克，以强行剥绞地头税为生，伤人无数血债累累，百姓奈之无何，为地方一霸。”
句句的冷嘲毫不留情，掐断了最隐秘的希望，自尊被踏得粉碎，从未感觉如此无能。他的脸色一片灰败，颓然松开手，血顺着指尖跌落。
“你想问，我为什么这么做？”她十指交按，研判般的看着他。
她伸指轻拂衣袖，淡淡的开口。“因为我要的是一个真正的杀手，而不是正直意气的君子。”
少年冷冷的看着她，未及合拢的窗棂隐隐透出一线天光。
“这些罪，你将背负终身。”
“杀一个恶霸都那么难，你能完成什么任务？”
“别说什么情非得已，你没资格。”
他完全愣住了，半晌才回神。
她吃饭的样子非常文雅，一举一动都规矩有度，即便是比起江南的大家闺秀也毫不逊色，气质甚至犹有过之。
少年狠狠瞪着他，怒极的眸子几欲喷火。
“这是我所能给你……唯一的仁慈。”
一路西行，黄沙万里。
“如此种种，都是因为你杀了他。”
“是我让你杀的。”她截口，黑冷的眸子似笑非笑。“可杀人者是你。”
“魔教就是这样的地方，没有所谓的好人，能生存的都是杀人者。”
“你杀过的人，可都是罪有应得？”
“结果就是你为了自己的苟活而去杀人。”
……
除去了蒙面的布巾，洗掉了一路风尘。
出发前，天未亮。
“为什么……跟我说这些。”
“看清楚了？”她收回视线，抿了一口茶水。
烈日如熔化一般骄热，烫得呼吸都炙热如灼，又干渴难当，有限的食水必须在赶至补给点之前精确计量，稍有不慎，就可能变成荒野中晒死的干尸，沿途历历可见牲畜的白骨被黄沙半掩，路途之艰苦，非常人所能想像。
“什么时候开始有资格质问我？”漆黑的眼瞳对上他的眼，无表情的笑了笑。“不过是个以暴力夺人钱财的恶霸，杀了又怎样。去吧。”
“要么作一个称职的杀手，摒弃掉无用的道德正义，依命令行事，承担所有的污秽罪恶，再回不了头。”
“你的身份，永远是个杀人者。”女孩的话语冷酷而犀利，像锥子刺入心底。
一一过目，巨细不遗，甚至连药匣都打开检视，确定无虞，才归拢行李，整装上马。
她望向少年渐渐燃起怒意的眼，继续道出。“其妻妾本已不合，必然于数年内改嫁，儿女丧父幼失怙恃，就算运气好能长大成人，也难免终身困厄。”
迦夜以白巾裹面，控制着行止的一切。
“给你两条路。”
“殊影。”
他僵立当场，闷到胸口发痛。
“把东西清理掉，桌子擦干净，你可以休息了。”
“这和我杀人有什么关系。”
女孩仿若事不关己的下了结语，他霍然起身。
“凭什么在教中生存下去，保护自己不受别人践踏。”
他回到房间时，迦夜又已是往常的模样，白衣如雪，黑发如漆，眼瞳仿佛还带着浴后的湿气，乍看上去像玉瓷做的小人，全无半点威势。
酷厉的自然面前，人渺小得不值一提。
“有妻妾数名，儿女尚幼，更有七十岁的老母在堂，由他奉养，街坊俱言其事母至孝。此人嗜赌好酒家无余财，一死家道败落，其母老年丧子，想来也活不了多久。”
“你杀过多少人。”
迦夜的吩咐，他默然照办。
“……为什么！”寂静许久，他听到自己的声音，嘶哑得陌生。
“那是……”
指甲深深刺入手心，他死死盯住她。
小镇被来往的客商视为行脚休憩处，繁华而热闹，见惯了各地客商的店伙眼力十足，恭敬的将他们迎入上房。
……
“你无法用被迫来推卸责任。”
“你将来所杀的每一个人，可能善可能恶。他们对你没有任何威胁，与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，都有自己的亲人，只因某个指令而被终结掉生命。会有人为他们的死而悲痛欲绝，潦倒困顿，终身沉浸在仇恨中，用整个余生诅咒你下地狱。他们不会恨那个发出命令的人，只会恨刽子手……你。”